七八月,梅雨陣陣。平房低垂,黑的寂靜,雨夜無人的街道中,一位漢子出現在街角,身上穿著單薄破舊的粗衫子,但仔細看去,雖已年近四十,面貌偉俊,膚色麥褐,是莊稼人的樣貌,眼神明朗有神,但眼角的疲態透漏歲月的流逝。他穩健邁著步伐,草屣踏在水漥中,啪啪地響著,為雨聲綴上些合音。

 

「這雨可下的真大!」陸一喬碎念,不禁抱緊手中剛抓好的補藥,加快腳步穿過重重雨幕,「稀哩稀哩——」,他看見遠處漸漸暈起了家中模糊的燈光,「稀哩稀哩——」,燈光的輪廓漸漸清晰,「咕—咕—」,突然間,急促又不合時宜的聲響驚擾了這個夜晚,陸一喬神色一變,驚慌地邁開步伐向當燈火處跑去,「阿梅!」砰的一聲他撞開柴門,一位素衣女子坐在榻上,手持針線,驚訝的看著失措的一喬,「哥,發生什麼事了!」一喬見妹妹安然,鬆了一口氣,轉念間,心又陡然提起,「小滿呢?」,「他剛睡呢,不是在我旁邊嗎?」小梅指了指身側的嬰孩,無奈的笑著,一喬望去,無慮的臉龐透著紅,睡得香甜,他也笑了笑,「還好,還好」,脫了濕透的衫子,打算走去隔間洗梳,「小梅,白天我不在,記得要把小滿的衣物收好,然後門窗要關緊……」「哥,你這話都說了幾百遍啦,嘴巴還不長繭嗎。」小梅打趣著,手拿起藥放進鍋中熬煮,一喬促起了眉頭,「隔壁幾個村落,都有發生這事,我能不擔心嗎,也不知道這鬼怪怎能做出此等缺德之事來!」「我會小心,哥,別擔心了。」小梅正起了臉色,「何況,嫂嫂也會保佑小滿的……」藥香四溢,小梅輕撫著別在嬰兒襁褓上精緻的木製娃娃,上面的色彩已經斑駁,但好比護符般,給人溫暖與力量。

 

「一喬啊!一喬!」隔天清晨,村里的景物被昨夜的雨洗的發亮,突然院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陸一喬家的門被敲的響亮,小梅開了門,吳大媽慌張地走了進來,悲切哭著,「怎麼辦!姑獲鳥出現了!我家媳婦昨夜,昨夜只是離開了半柱香的時間,孩兒就被他抱走了!我的孫子啊!啊啊……」吳大媽癱倒在地,手捶心口,撕聲裂肺的叫喊。陸一喬表情凝重,握緊了拳頭,安撫道「吳大媽,您先回去,這事,我會想辦法解決。」陸一喬為人俠義,好善樂施,在這不超過百來人的小村莊,有極高的威信,一直以來,村內有任何麻煩事,都會找他作主排解糾紛。雖然在兩年前陸一喬的妻子難產過世,他似變了一人,沉默而寡言,在妹妹小梅生了小滿後,性子才又開朗了許多。話說這事的源頭,在鄰近的村落,常有嬰兒半夜失蹤,下落不明,同時謠傳有人看到一身穿白衣女子,有時身著羽衣,而衣襬下身處染血,抱著嬰孩走在街上,發出咕咕的聲響,實為詭異,鬧的人心惶惶。是夜,陸一喬家中的燈火亮了整晚,他們決定要捉住這個鬼怪。過了幾天,小梅發現掛在外頭的嬰兒短衫染了些許血塊,這是姑獲鳥留下的標誌。「哥……我還是擔心小滿……」,陸一喬咬了咬牙,繼續打磨手邊的武器,「只有這樣,才能真正保護好孩子,小梅,我不能再失去你們了……」一喬眼底盛滿哀傷,輕輕抱起嬰孩,手摩娑著木製娃娃,久久不語,小梅嘆了氣,憶起桃花盛開的那年夏日。

 

陸一喬與妻子阿滿是青梅竹馬,人人稱羨。身若柳姿,小梅常覺得這是最適合嫂嫂的一句話,雖然瘦弱,但在那兒一站,衣袖飄飄,似乎會有天隨風而去,就如仙子般。但也因為不健康的體態,讓哥嫂兩人結褵數年都無法有自己的小孩。兩年前,院前的桃樹開的喧囂,嫂子有了喜脈,一家人歡欣鼓舞,為了新生命的到來,盼呀盼著,尤其是嫂嫂,往日病氣的面龐,也出現血色。她說她想給孩子禮物,哥哥在集市上尋了塊良木,兩人一天到晚搗鼓琢磨著,在臨盆前個月做了出來,那是個活生活現的木娃娃,身穿繡花紅襖,頭戴小帽,笑的喜樂。小梅還記得,臨盆那晚,雨如天河之水翻覆,雷無情的打在大地上,嫂子與孩子在這場雨中失了聲息,哥哥的眼中也就此失了顏色。

 

小梅數著時辰,夜已深,四周寂靜的令人窒息,只有她與陸一喬的急促的呼吸聲。門輕掩著,陸一喬手拿斧頭,從門後往院落中望去,小梅顫抖的坐在庭外的石椅上,懷中小滿睡的沉穩。「來吧!看我怎麼對付你!」冷汗不斷地從額上冒出,陸一喬壯著膽細語著,不知幾個呼吸吞吐間,「呼啦——」,一陣風狂襲而至,隱隱的腳步聲在院外響起,陸一喬勉強睜眼後急忙往門外跑出,卻見小梅昏倒在石椅上,她身旁站著一位全身長滿羽毛的鬼怪,形容醜陋,燐火在身周明滅不定,懷中抱著嚎啕大哭的小滿。詭異的是,小滿的啼哭聲已變成「咕—咕—」的叫聲,「放開他!」陸一喬眼紅的把斧頭丟了出去,姑獲鳥躍起,卻沒完全躲過這一擊,斧頭削下她身上的羽衣,同時面容猙獰的臉孔變成了一張女子的臉龐,陸一喬臉色大變,「阿滿……是你嗎……?」眼前的女子,一身白衣下半身染著鮮血,她看向陸一喬,秀美的臉上交織著迷茫,痛苦,悲傷,怨恨,她低下頭,輕輕搖著的嬰孩,像是要哄他入眠,「這是我的孩子嗎?」一喬痛苦的看著姑獲鳥,「阿滿,這是小梅的孩子……」姑獲鳥聞言呆滯了一刻,「那我的孩子呢?」不等陸一喬回答,她撿起羽衣,踏出了院子,口中仍不斷念著「我的孩子……」她走的飛快,在夜色裡穿梭,陸一喬追趕著,但距離漸遠,他嘶聲地喊,面色發白,絕望扼住了咽喉,不知想追回的是嬰孩還是阿滿。啪搭一聲,突然姑獲鳥停住了腳步,俯身撿起從嬰孩身上掉落的一個物什,是那個木製娃娃,她握在手中,死氣妖異的眼睛,剎那間蓄滿了情感,陸一喬悄悄的走到她身旁,「阿滿,放手吧,至少我們曾經愛過他,他是幸福的。」一滴淚從臉龐劃下,「你說,他叫什麼?」姑獲鳥嘶啞著問,「他叫小滿,我相信這是我們孩子的投胎,我會好好待他,阿滿,回去你該去的地方。」姑獲鳥顫了顫身子,彎腰放下孩子,手顫抖著把木製娃娃繫上嬰孩的衣服,披起羽衣,消失在夜空中。

 

時光流轉,又一年的春暖花開,聽說姑獲鳥已經很久沒有再出現,村里的大人們臉上已不見過往的擔憂懼怕,入眼皆是平靜美好的田園風光。一顆如傘盛開的桃花樹下,粉雕玉琢的男童正認真拾著滿地的桃花瓣,腰上繫著的木娃娃晃呀晃的,「啊!找到了!」他從花瓣堆中撿起一根潔白的羽毛,這時,一位頭髮微白的男子從院內走出,「該回家吃飯了,快過來」,他朝小男童招著手,「喬叔叔!你看,今年也有耶! 」揮舞著手上的羽毛,歡快地朝男子跑去。男子看著男童溫柔的笑著,回頭望了桃花樹一眼,堅毅的眉眼間,有剎那的恍惚。一陣風輕拂而過,搖曳的桃花枝間,沙沙響著,似乎帶著隱隱的笑聲。男子回過頭,珍惜地牽起身旁的小手,「走吧,今天你媽媽做了你最愛的炒肉絲」,「耶,太好了,我好餓啊」,男童的臉迎著夕陽,笑的燦爛。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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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獲鳥原獻記載:

《天中記》曰:姑獲鳥能收入魂氣,今人一雲乳母鳥。言產婦死化作之。能取人之子以為已子。胸前有兩乳,有小子之家則血點其衣以為志,今時人小兒衣不欲露者,為此也。

《玄中記》曰:姑獲鳥,夜飛晝藏,蓋鬼神類。衣毛為飛鳥,脫毛為女人,名為帝少女,一名夜游,一明宄星,一名隱飛鳥。無子,喜取人子養為子。人養小兒,不可露其衣,此鳥度即取兒也。荊州為多。昔豫章男子,見田中有六七女人,不知是鳥。匍匐往先得其毛藏之,往就諸鳥。諸鳥各走就毛衣,衣之飛去。一鳥獨不得去,男子以為婦,生三女。其女母後令問父,知衣在積稻下,得衣飛去。後以衣迎三女,三女得衣,亦飛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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